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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075章 失而覆得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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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075章 失而覆得

祈清和蘊著法術的劍一劈, 破風穿堂,鞭笞煞氣,兇獸哀嚎咆哮, 聲音刺耳。

兇獸是惡煞邪祟中最難處理的一種存在。

如同祥瑞、神獸一般,兇獸亦由天地精氣化形而生,死了便會再生, 再度為禍人間。

所以通常而言, 皆是以鎮壓為主。

哪怕是身為上仙的她, 在對戰上古兇獸時亦是將其封印於四海各地。

兇獸襲來, 祈清和後縱而躍避開,同時掐訣作法一道法術擊中兇獸,嘶吼嚎叫不絕。

眼前兇獸以坎離精氣匯聚而成, 亦是無法徹底抹殺, 以五行相克而言,先召雷傷之, 再封印於水中。

她想, 得再度將這兇獸封印於忘川河底。

兇獸口中火焰咆哮, 祈清和旋即側身,再次躲開襲擊的同時踏著火光迎上去,與鬼王廝殺纏鬥起來。

崔絕在河畔邊看得心驚膽戰。

“我的姑奶奶!她打架這麽不要命的嗎!”

隨著上方法術光芒四濺, 應知離忽然意識到了什麽,他看著再度搖搖欲墜的奈何橋,眉心緊鎖。

“如果她今日不在此處, 這兇獸破印,你們會如何應對?”

崔絕莫名其妙:“啊?派冥官抓唄, 雖然會耗個十天半月,但如今有東君來處理, 當然最好了。”

蒼靈東君的出手,能將一切人財物的損耗降至最低。

動蕩亦會在最快時間內得以平息。

隨著祈清和劍尖法術溢出,枉死城所有人都認出了忘川河上的人是誰。

她是民間故事裏最為驚鴻一瞥的傳奇,生殺予奪不過是她眼裏拂袖而過的塵埃,向來不值一提。

蒼靈東君從來沒死,從來就沒離開!

不少孤魂野鬼被嚇得瑟瑟發抖。

祈清和仍在專心迎戰。

這鬼王比前兩位厲害不少,她已與那鬼王過了近百招,雙方一時間陷入僵持。

她想,得以消魂陣為引,召九霄天雷。

速戰速決。

祈清和後退一步,手中結印,口中念訣,雲起層湧。

“赫赫陽陽,驅邪縛魅,謹請雷鳴,六通斬鬼煞攝……”

話落陣起,裂天雷聲自她上空顯現,開始有數道閃電劈下來,祈清和借著雷光殺過去,數十招之後——

她一劍斬落鬼王。

緊接著,兇獸失控。

憤恨無比的兇獸尖叫著想碾碎一切,天地頃刻晃動,幾乎所有人都站立不穩。

“隋炁劈之,聽我令,顯之。”

祈清和懸空立於電閃雷鳴中,青衫漸漸染血,輕松自如地操縱著一道又一道的閃電。

應知離腦中嗡一響,恍然覺得自己呼吸窒住了,指尖顫抖。

因為,他見過這個模樣的祈清和。

五百年前,蒼靈東君仙逝那天,她便一如今日,立於萬鈞雷霆中,雙目輕閉,搖搖欲墜。

她曾在滔天雷暴中險些走向“死亡”。

他沒有一刻不在後怕那一天。

祈清和看著周身落雷,亦是怔楞了一瞬。

緊接著,她借著雷電挾持了兇獸,毫無猶疑地念咒結印,準備將兇獸再度封印於河底。

“五氣騰騰,以吾名之,鎮壓於斯,金光速現,敕令。”

只見一道巨大法陣於半空中緩緩而成,浩瀚金光鋪天蓋地,祈清和擡手一壓,法陣慢慢下落,像網一樣死死壓制兇獸,兇獸哀嚎尖叫,卻逃無可逃。

就在封印即將結成,兇獸即將墜落於河之際。

“姑奶奶——”

有道聲音從河畔傳來。

祈清和分出心神循聲望去,只見崔絕踮腳而立,朗聲道。

“你不能將它封印在忘川河底!”

祈清和一怔:“為何?”

崔絕跳腳:“你若將它封印於忘川河底,一定會再度破壞即將修好的奈何橋的!”

祈清和沒明白:“你們可以重修。”

橋壞了可以再修,但她今日不將兇獸封印於此,兇獸必然會流竄出逃。

崔絕只覺得難以溝通:“兇獸也重新可以再抓啊!你是忘了你此行的目的嗎?”

祈清和啞然。

她聽懂崔絕在說什麽了。

崔絕幾乎是在怒吼:“奈何橋如若再壞,短時間內定然無法再修好了!”

他只覺得這位姑奶奶脾氣一如既往。

當年為救虞辭,她神魂出竅,孤身跑來枉死城和他鬥智鬥勇,如今,她似乎又完全忘了自己的目的。

你還記得來枉死城的目的嗎?

崔絕抓狂,恨不得上天和她再吵一架。

你不是想見一位很重要的故人嗎!

若今日將兇獸鎮壓於此,會再度破壞奈何橋,你的故人已沒有時間堅持到橋再被修好了!

這意味著,你真的再也見不到他了!

你會徹底錯過他的!

祈清和忽然頓住了手中的動作,霎時倉皇無措地看向極其遙遠的,奈何斷橋的另一方。

在那裏,站著一位孤魂。

他一如生前的模樣,豐神俊朗,黑衣銀冠,安靜站在斷橋邊緣處。

他好像在看著她,目光溫文平和。

是封斂。

他的身影看上去愈發透明單薄,似乎在奈何橋,已經等了很久很久。

七日將至,他沒有時間再停留了。

他們之間隔著生死,沒有奈何橋相連,祈清和哪怕耗盡一身本事,也沒辦法到達橋的那一端。

祈清和終於後知後覺明白了。

她如今,需要在平定動亂,與封斂之間,做個抉擇。

二選一。

她必須毫不猶豫地選擇平定動亂,這是最理智的選擇,她不能給兇獸一絲出逃的機會。

她不應當有私心。

或者說,她自己的感受,從來無關緊要。

可祈清和卻遲遲下定不了決心,她驚愕地發現,自己做不到此時此刻撤開封印法陣。

因為,她是真的有話想和封斂說啊。

她真的很想很想,再見他一面。

祈清和的手微微顫抖,她忽然想起了封斂曾對她說的話。

——月渡,人應當是有私心的。

那個時候的她不太能理解此話的意義。

可現在,卻恍然明白了幾分。

——你感知過自己的心嗎?

應知離站在河畔的另一端,擡頭看著祈清和頓住的動作,只一瞬,他便明白了,她心中的猶豫。

他很早就發現了,在祈清和身上,一直有種清醒而決絕的自毀傾向,殘忍又致命。

這種自毀傾向因修無情道而起,傷身傷心,以抹滅自我為代價,換得絕大多數人的利益。

誰也攔不住。

所以應知離在等。

他陪她墜入夢境,陪她再見故人,想方設法化解她的無情道。

這期間,他一直都在等。

他在等某個時刻,祈清和能真正意義上為自己做一次抉擇,無關他人。

他在等她的自私。

兇獸逃脫了可以重新再鎮壓,不是大事,枉死城中冥官諸多,掀不起什麽風浪,不會有人因此歸咎於她。

她有那個機會,去選擇封斂。

有些事,有些遺憾,一旦錯過了,就真的再沒有彌補的餘地了。

這個道理,他明白。

而懸立在天地間的祈清和,似乎才開始漸漸明白。

祈清和只覺得心裏亂,什麽也想不清楚。

她操縱封印的手遲遲落不下去,耳畔雷鳴漸漸停息,天地間風平浪靜。

所有人都在看著她,似乎在等待她接下來的決定。

祈清和闔眸,身子止不住的顫抖,腦海中一片混沌,無法思考。

她下意識想尋求幫助,朝著忘川河畔看去。

只這一瞥,她就看見了正聚集在忘川河畔,那些因她而死的孤魂野鬼。

所以沒有什麽好猶豫的。

祈清和忽然笑了,笑得平靜淒涼。

只見她手中金光霎時大亮,忽然狠狠向下一壓,毫不留情。

緊接著,兇獸最後的慘叫傳來,沈悶的斷裂聲咯吱響起,驚呼聲,落水聲,都是一團亂。

所有人看見,兇獸墜入水中,再度封印於忘川河底,永無翻身可能。

而奈何橋斷裂破碎,分崩離析。

她再也過不去橋了。

她唇畔還揚著笑。

可眼淚一直在淌,怎麽都止不住。

她曾為平定四海動蕩,致使生靈塗炭。

多少無辜性命折於她手,如今,她憑什麽有資格,去為自己考量?

所以,她的遺憾不重要,她的念想不重要。

連帶著她自己,似乎也並不重要了。

她不能容許兇獸有一絲一毫禍亂的機會。

周遭萬籟俱寂,祈清和慢吞吞從天落下,回到崔絕所在的地方。

河道中奈何橋碎得七零八落,竟是比最開始的模樣還慘烈。

崔絕完全不理解祈清和的舉動——你這是看不起我們枉死城的冥官嗎!

應知離闔眸,無聲一嘆。

這一次……他仍舊是沒有等到。

祈清和垂著眸,慢慢走到應知離身邊,神色很平靜,指尖卻在顫抖。

“我真的……真的不配當什麽上仙。”

她喃喃自語。

“我想,我大概知道我因何而死了。”

就在方才結印召雷的時候,她恍然想通了一些事情。

她在落雷中,明白了,在五百年前,自己究竟會是怎樣的一種心境。

她閉關不出,對師門不聞不問。

她殺伐征戰,掀起四海荒蕪塗炭。

她飛升上仙,五行法則任她調遣。

當年的四海十洲,再沒有人是她的對手。

她悲憫濟世庇佑蒼生,可獨自一人,終有力所不能及。

在那樣踽踽獨行的情況下,如若她有朝一日失控,將手中的劍,對準了人類呢?

誰能攔住她?

這樣反覆自我詰問的心態持續下去,她會作出什麽樣的抉擇呢?

祈清和粲然一笑,有淚滾下。

應知離輕輕拭去她眼角的淚。

因為他也才遲遲猜到了,當年讓祈清和幾近隕命的那場天雷,到底從何而來。

祈清和仰起頭,試圖止住眼淚:“自殺,是不是……”

一場足以讓一位上仙身死道消的九霄雷劫,除了出自她自己的手筆。

再沒有旁的可能了。

在當年戰火平定後,她選擇了自我毀滅。

因為四海承平之下,身為戰神的她,已經再無存在的必要。

“但你還活著。”

應知離輕聲制止了她的話。

他想,不能讓她覺得,她絲毫不重要。

“清和,你聽我說。”

“你既然如今平安無事,就證明,總有那麽一些人,是希望你好好活下去的。”

祈清和茫然地看著他,一時怔楞,連眼睛都忘了眨。

應知離將她攬進懷裏,一記輕吻,微涼,落在她耳畔。

他在她耳邊溫柔低語,一字一句異常認真,像是要將這些話,盡數封緘進她心裏似的。

“如若你不在,誰來救下入魔失控的沈北歌?”

“如若你不在,誰能阻攔毀天滅地的別瀾夜?”

“如若你不在,誰還有謝家火燒建木樹,戕害無辜的證據?”

應知離想起了羅剎鬼王設下的三個問題。

水中月,杯底雪,心上人。

三個問題,一個答案。

他輕輕嘆了一口氣,說道:“你的存在,對很多人而言,即是失而覆得的‘珍惜’二字。”

祈清和怔楞住了,半是茫然,半是無措。

耳畔被他低語的氣息吹拂著,柔軟的,就像一片夢飄了過來。

應知離回過頭,攏住她的肩,一記吻再度落在她額間,像一語無聲的安慰。

“你還可以再去見封斂一面。”

“我想這一次,你或許能明白,這個世上,曾有很多人,是那樣在乎你了。”

祈清和楞住,淚水含在眼眶裏,一時間沒能明白,應知離話語中的意思。

奈何橋已經徹底斷裂,還有什麽機會,讓她再見封斂一面嗎?

還有什麽,是能連接生死嗎?

應知離笑了笑,笑容一晃而逝,仿若鴻毛點水。

“夢。”

睡眠是最淺澈的死亡,夢境處於生死交界。

連接著生與死。

隨著方才那一吻落下,只見應知離周身白光流動,似雲若霧,如海如浪。

他低眸清淺一笑,和煦白光在這一刻有了生命似的,向忘川河湧去,每一場像雲一樣的夢,互相壘砌,一層又一層,覆蓋了原本的殘垣。

在場所有人無不驚愕地看著眼前景象,震撼地,一個字都說不出口。

從沒有人見過這般綺麗驚艷的法術。

崔絕目瞪口呆。

祈清和亦是頭一次見到夢境作用於現實,就在楞神之際,掌心忽得傳來一道微涼的觸感。

應知離牽起她的手,在如幻如露的雲霭中慢慢走。

白光愈滾愈湧,浩大無聲的雲霧漸漸幻化成一虹漂亮絢爛的浮橋,懸於忘川河上。

穩穩當當地,架在了生與死之間。

應知離將她領至浮橋前,停住了,手一松,目光看著她,無言而笑。

他會在這裏等她。

祈清和看見,就在遙遠的浮橋中央,封斂站在那裏,身形幾近消散。

這一次,她不僅可以過橋了。

這一次,她還可以平安的送枉死城的冤魂們,輪回往生。

什麽是夢呢?

是升起來的現實,是無軌跡的旅途,是最淺澈的死亡。

他以夢築橋,只為圓她一場遺憾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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